我曾經在八斗子漁村居住、記錄大約一年多的時間,與八斗子漁村文物館籌備處的夥伴並肩工作。台灣東北角的海岸線在八斗子一段,岩石與浪洶湧壯觀,豐富的潮間生態更自成一格地,豢養著從藻類生成以來無數的生命。因此我想,海岸會是在地旅行的最佳起點。 啓程,九斗子的海 從基隆港沿著濱海公路往北走,經過碧砂魚港,從調和市場的路口轉進八斗街,不用多久就能抵達位於九斗子的八斗子公園西側。這裡的防波堤水泥斑駁,看起來非常陳舊,但一踏上防波堤,就能看見獨一無二的美景。基隆嶼靜立於無垠大海的中央,海流交會處顏色分明,深的藍色當中襯托著淺的藍色,小型機動漁船慢慢地在海面畫出一道道白色的線條。冬天時是自然調和的黑白畫面,惆悵滄桑;夏天時則是顏色飽和的絕美風光,又令人開朗暢快。 走下堤防,則是一片海蝕平臺,這裡的生痕化石相當豐富,海蝕溝與岩縫裡面住著數量龐大的寄居蟹、螃蟹、蠑螺、海膽、陽燧足,還有最受小朋友喜愛的蝦虎。這裡有一片斜倚在海面上的巨大礁岩,是當地人稱的「大棚」,漁民都以此作為位置的參考。有位經驗老道的漁夫告訴我,八斗子海域夏天時陽光強烈,甚至能看見群聚在海流交匯處覓食的魚群。我不相信,怎麼可能站在遠遠的岸邊就能指揮捕魚?他不服氣,果真帶我在豔陽下「觀漁」,果不其然,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閃著銀色光澤的魚群就在深淺藍色之間浮浮沉沉,他篤定地說:「那是四破!」
轉折,頹圮的片段 在潮間帶之後,多數遊人會選擇繞過油庫,直接登上忘憂谷。但我卻反其道而行,通常會往回走,往漁村聚落的方向前進。
在八斗街街尾,有一棟早已頹圮破損、荒廢到嚇人的石屋,這個早已被時光淘汰的建物,事實上是建港(1974年)之前的熱帶魚交易站。當時國人興起觀賞熱帶魚的風潮,生活困苦的漁民們為了養家活口,時常捕捉熱帶魚換取高價,據說一條藍紋最高可換二十多元,相當於雜工一天的薪水。轉眼間半個世紀過去,我們的海洋早已受到污染,這棟交易站也在文明的腳步中倒塌,只剩下依稀可見的磚造水池,無聲吶喊著它曾有的風光。
八斗子的小旅行,是非常需要想像力的旅行。因為這裡的故事大多已經成為記憶的片段,只有最敏銳的心靈,才能穿越具象的事物,抵達八斗子漁村精神的核心。在這裡生活的那段日子,我時常透過這些殘存的門檻、磚牆與石窗,在心中拼貼著那個我未曾經歷的時空。 八斗街,虛實交錯的時光廊道 八斗街是一條不折不扣的時光廊道,尤其是從街尾往回走(也就是從九斗子一路往七斗子前進),更是體驗深刻。經過福靈宮,就是有百年歷史的杜氏家祠。清朝乾隆年間移居八斗子的杜氏兄弟,從福建泉州度海來台,短暫於長潭里落腳之後,就往西移居到這裡。目前五條厝當中,只有在地人口中所稱的「大廳」主建築較為完整。正所謂就地取材,大廳是一棟典型的「咾咕厝」,牆壁用咾咕石、石灰作為基本材料,柱子用砂岩,屋頂使用瓦片,隔間牆則是由楠木構成。因為杜家過去經濟不錯,因此牆壁都有用水泥重新抹平,但從牆壁的厚度起伏,仍可判斷出某些地方大大小小的咾咕石塊。七十多歲的杜朝明阿伯是杜家後代,正因為這對老夫妻堅持還住在這裡,時時修繕,才能延長大廳的壽命,直到今日,大廳仍然每天早上八點開門,讓想來祭拜的鄉親自由進出。即使是初來乍到的陌生人想要參觀,杜朝明也是親切相待。 但八斗子的咾咕厝可不只有這一棟,再往前走,在正忠行魚寮對面的小路裡,還有一棟非常完整美麗的咾咕厝。這棟咾咕厝幸運地還維持原始的面貌,咾咕石外牆、土角基座、石塊堆砌的窗戶,完全重現了當時八斗子漁村的家屋形態。站在咾咕厝前,手掌撫摸咾咕石粗糙的質感,空氣中有從魚寮飄出的魚香味,閉上眼睛,四周一片寧靜,這樣的片刻,就是老一輩八斗子人最熟悉的日常生活。 對於外地觀光客而言,咾咕厝和魚寮或許只是能快速體驗漁村的媒介而已,但在駐足停留的旅人心裏,這兩樣事物卻有無比的時光魅力,短短十公尺,已經過了半個世紀。虛虛實實,充滿想像的樂趣。 八斗街的時光旅行繼續前進,會看到一顆大石頭,就是在地人最敬畏的「八斗公」。這塊大礁石是地球板塊造陸後留下的遺跡,前有七斗子漁港,後有度天宮媽祖廟,旁邊還有香火鼎盛的萬應祠,是地方信仰匯聚之處,更是八斗子人廟會節慶最深刻的記憶。因為這裡有個戲台,直到今天,過年、廟會、普渡,都在這片廣場進行。遇到有信徒請戲班酬神的時候,小孩子最喜歡的「座位」,就是八斗公了!我在八斗子工作的那段時間,工作室就位在八斗公旁,時常聽見有小孩子為了搶位子,吵架吵到哭哭啼啼,而受到大人責備。在大家都看網路影片的資訊時代裡,這種「實況轉播」的聲音總能輕易地把我從電腦螢幕中拉出來,離開桌子,走進村子,從數位世界離開,回到真實又溫暖的人間! 凝望,潮境最美的星盤 八斗街的時光廊道至此告一個段落,離開八斗子漁村,順著北寧路到潮境公園,就來到長潭漁港。 潮境的海,是一片具有魔力的海。過去我每天總會到此一遊,不管是五分鐘、十分鐘,還是一小時,半天,這片海總密切地呼應著我的心思。它千變萬化,270度的海面近看洶湧,遠看平穩無波,幾次傍晚時分,彩霞映照,塊狀雲朵覆蓋整個天空,海水反應顏色,天、地、海的聚合如夢境場景閃透奇異光芒,震攝所有在場觀浪的人,整個海岸線無人言語,人們只能靜靜共度這段時光。也有幾次晚歸,特地繞道潮境,看棒受網漁船捕撈小管的作業情形,那漆黑海面上點起如星的強光,吸引魚群入網。我在岸邊看不見漁民揮汗辛勤的動作,只看見漆黑蒼穹中造物密織的星盤。 長潭漁港是另外一個漁村聚落,也是船長詩人林福蔭一生心念所繫之處。潮境的海蝕平臺完整,平穩寬廣,是觀察潮間帶生態較安全的地區,也吸引許多人在此浮淺。每一年,秋冬到春天,放眼望去是一片綠油油的藻床,幾十年來,俗稱「海女」的漁村婦女,會潛入水中採集石花菜(珊瑚藻),加工處理,熬煮成美味退火的石花凍,這庶民生活的平凡食品,也就因此逐漸成為長潭漁港的「特色」了。 海科館與北火,旅人的時間功課
有時候帶著朋友漫步,走到這裡,大家都會感覺到開始有一絲絲的疲憊,想要坐下來歇歇。因此,這是逛海科館最好的時機,一方面走進室內吹冷氣,一方面,也在館內接收統整而集中的知識。走過海岸與村落,再進博物館,無論是照片、文字、裝置或影音,都多了幾許親近的感覺。海科館在2013年正式營運,主展館保留了一部分北部火力發電廠的建築結構,歷史建築得以再生利用。 北部火力發電廠建於民國26年,二戰時遭受嚴重破壞,經過台灣電力公司的修復,在民國46年恢復營運,是當時台灣最新型的火力發電廠,也是第一座利用填海造陸、以海水冷卻的火力發電廠,在工程史上具有重大意義。民國71年,台灣產業轉型,發電技術改變,「北火」終於正式退役。二、三十年過去,八斗子人始終沒有忘記它,後來的海科館籌備處也將北火納入主場館的建築構想當中,耗時多年,許多老員工等不到海科館落成,就帶著遺憾離開人世,而能親眼見證的老員工們,每一位都是老淚縱橫,充滿懷念與感慨。 故事,以及故事背後的遺憾,或許就是「時間」賦予旅行者的功課。八斗子只是我旅人腳步的其中一站,旅人來去、行色匆匆,但這片海、這個漁村、這些辛勤生活的居民,卻用一種不知名的綿密狀態跟隨著我,這不知名的狀態,可能是思念吧。 延伸閱讀: 海邊的故鄉,昔日的八斗子:八斗子漁村文物館籌備處 部落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