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話世界裡，小至一粒沙石，大至無際海洋，都有神靈的存在。若是論及海神，多數人腦海裡首先浮現的，應是希臘神話中波賽頓（Poseidon）手持三叉戟的矯健身影，強悍易怒、不受控制，能掀起狂濤也能撼動大地，如此的海神造象透露著希臘先民對大海的敬畏之情。此外，另一位較罕為人知的希臘海神普羅特斯（Proteus），善於變形卻具有預言能力，宛如智慧老人般的形象，亦隱約傳釋著人們對於大海的深刻感受，變幻莫測，涵蘊深廣，喚起歷險啟航，一探究竟，發掘其豐富蘊藏的渴望，但也同時伴隨著觸及無常與未知的恐懼不安。 | | Heinz te Laake．Tallrik med motiv av Poseidon，瑞典國立博物館（來源：Europeana） | 至於中國神話裡的海神，《莊子．秋水篇》中令河伯望洋興嘆的海若應是最廣為人知的，恢宏的氣象，壯偉的精神，符應人們對大海的直觀印象，而其雍和氣度與無窮睿智，亦展現智慧老人高深莫測但靜謐沉潛的特質。在海若之外，《山海經》裡也存在著更為原始的海神，以其怪異離奇的形象，展現初民對大海的奇幻想像與複雜情感： 東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黃蛇，踐兩黃蛇，名曰禺 豸虎。黃帝生禺 豸虎，禺 豸虎生禺京。禺京處北海，禺 豸虎處東海，是為海神。（《山海經．大荒東經》） 南海渚中，有神，人面，珥兩青蛇，踐兩赤蛇，曰不廷胡余。（《山海經．大荒南經》） | | | | 不廷胡余 | | 清 汪紱《山海經存》 | 《山海經》（明 蔣應鎬繪圖） | 西海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名曰弇茲。（《山海經．大荒西經》） | | | | 弇茲 | | 清 汪紱《山海經存》 | 《山海經》（明 蔣應鎬繪圖） | 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名曰禺彊。（《山海經．大荒北經》，案：禺彊即禺京） | | | | 禺疆 | | 清 汪紱《山海經存》 | 《山海經》（明 蔣應鎬繪圖）〈海外北經〉 | 四海之神禺 豸虎、禺彊、不廷胡余、弇（音「演」）茲，都是人獸雜糅的形象，除南海海神不廷胡余未有鳥身的記載（疑經文有闕），其餘皆是集人面與鳥、蛇之形於一身。看似詭異野蠻卻又帶著幾分天真童趣的奇特造形，交融初民天馬行空的想像與對大海的深刻感受。是神而具有人面，顯現其既具超越的精神與力量，而又能以平易的面目示人，或者其本身仍存在著或為神聖或為平凡的變化可能，此與大海予人可親可畏、亦近亦遠的印象相符。此外，觀其動物特徵，展翅高飛的鳥與蟄伏地底的蛇，明顯呈現自由與束縛的矛盾對立，海神縱有鳥身卻為蛇所纏縛，巧合地對應著巨浪濤天又回歸地表的常見海象；而蛇蛻皮再生的特性，集結著死亡與重生的雙重力量，亦隱約烙印著初民對於大海的知覺，既可以是生命的起源，也可能是生命的歸宿。 原始海神處身於海陸交會的洲島，雖具人面而仍持有動物特徵，其形象除了呈現初民對於大海的直觀印象，亦烙印著對於大海的認知經驗，它是一個深廣無盡的神秘水域，交融著生與死、自由與束縛、超越與執著、創造與毀滅的多重對立，而與海有關的神話傳說，也如大海般展現著豐蘊意涵以及多種詮釋可能。精衛填海，應是中國古代神話中最為人熟知的海洋神話，以小搏大的精神也深植人心。若完整閱讀神話原文，理解其來龍去脈，更能掌握海洋在此神話所具的關鍵意義： 發鳩之山……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其鳴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於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山海經．北山經》） 原是炎帝之女的女娃，歷經溺於東海的事件之後，變形為色彩單純卻對比強烈的精衛鳥，從此銜石填海，永無止境。填海的動機，據當代人多情良善的解釋，是為保護世人，不使溺海而死的慘劇再度發生。此外，據傳統解讀，所謂「翄（音「翅」）翄精衛，銜木償怨」（晉．左思〈魏都賦〉）、「怨溺死故也」（梁．任昉《述異記》），則銜石填海的精衛儼然是復仇女神，懷著怨恨，對奪去其年輕生命的大海展開永無休止的復仇計畫。只是長久以來大海依舊，然而精衛自身卻被仇恨的枷鎖牢牢困住，縱然擁有能夠高飛遠舉的鳥翼，卻自囚於東海一隅，錯失了廣袤天地。大海給精衛帶來的幾乎是形體與精神的雙重死亡，填海之舉看似自我意識的彰揚，卻也形同徹底的毀滅。 但是若著眼海洋兼融生死的相對力量，以及溺海前後從女娃到精衛的身份與形象轉變，整個神話其實又象徵性的呈現女性成長的過程，從依附父親的小女孩，蛻變為剛毅獨立的生命個體。變形為鳥象徵其超越形體的束縛，名字從女性色彩十足的女娃變為偏於中性的精衛，亦如同超脫了性別的侷限，而其炎帝少女的身世如今已罕為人知，銜石填海的鮮明形象卻永恆存在，神話流傳的選擇結果，彷彿同時傳釋並展現著精衛以其不懈努力掙脫父權枷鎖的過程與成就，雖然，銜石填海的艱苦形象與所引生的讚嘆、同情或爭議，也真實的向世人揭示，成為真正獨立的自己絕非易事，所須擔負的代價更是相當沉重。 溺於東海，使女娃蛻變為精衛的關鍵，除了字面意義，從象徵層次看來，亦可以是生命中一次重大事件的衝擊，一場心靈成長的洗禮。如同混沌來襲，吞噬了原本平靜有序的世界，摧毀了習以為常的安逸靜好的生活，失去了庇護，無可倚賴，只剩自己處身混亂、殘破、陌生、黑暗、危險、艱難的困境中，然而也正是不甘被混沌淹沒，在與這幾乎置人於死地的破壞力量對抗的過程中，內在的潛能激發了，往昔種種幼稚、依賴、不合時宜的負面習性也褪去了，隨著混沌浪潮的襲捲，沖刷殆盡，消聲匿跡。在困境中奮力求生也終於重獲新生的女娃，自然也脫胎換骨，成為更獨立成熟、勇敢堅強的精衛。神話動人之處，尤在掙脫大海之後，精衛並沒有遠走高飛，拋下一切遠遠逃離，而是轉身面對這曾給她帶來劇烈打擊，讓她承受重大痛苦與深沉恐懼的大海。唯有面對恐懼，才能消釋恐懼，唯有對抗陰影，才能超越陰影。大海給精衛帶來的是昨日之死與今日之生，是勇氣的試煉，潛力的探尋，是生命奇蹟的創造，也是存在意義的完成。 從女娃到精衛，類此蛻變成長的過程，也典型的呈現在當今流行的動畫創作中。《神隱少女》中的千尋與《冰雪奇緣》中的安娜，都曾精采走過。奇幻湯屋的經歷，對千尋而言正是一場成長的洗禮。為了救回變成豬的父母、瀕臨死亡的白龍以及墮落不堪的無臉男，原本嬌弱膽小又依賴成性的千尋，激發過人的勇氣與剛強的意志，縱使恐懼、貪婪、欲望、惡德無所不在，但她始終以單純之心面對，真誠、善良、執著、無畏的精神，相對於周遭的迷失者而言，宛如一股純粹清流，也是一股救贖的力量。而安娜在找回艾莎以拯救冰封王國的歷險中，也宛如經歷一場蛻變儀式。純粹勇氣與本能之愛極致展現，尤其在以病弱的身軀為艾莎抵擋致命襲擊的那一刻，她歷經了死亡與重生，不僅化解王國危機，更終於尋獲愛的真意。愛不是盲目的渴望有人填補心中的空虛，而是以自然的方式，盡其所能，保護所愛。沒有魔法的安娜，以其熱情創造了奇蹟，也以真愛的力量，讓艾莎終於理解如何面對並善用自己的魔法，它不再是可怕的詛咒，只能消極的壓抑隱藏的陰影，只要以愛為驅力，它同時可以創造晶瑩純淨的美麗天地。 海洋深廣無盡，變化萬千，既蘊涵萬有，又潛藏威脅。神話中的海洋，亦是神秘水域，集結著對立矛盾與無限可能。原始海神的形象與精衛神話的大海意象，積澱並涵蘊著自古至今人類面對大海的複雜情感與多重認知，更象徵性地烙印著探索生命之海，歷經混沌而重現明朗的深刻經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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