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找論文資料的緣故,意外看到《康健雜誌》第147期上,由謝曉雲主筆的報導〈感冒看中醫比較好嗎?〉。作者在前言中說道:「感冒時,有人不看醫生讓身體自然復原,有人則擔心西藥的副作用,或是吃了西藥不見好轉,因此改求中醫治療。但也有人認為中藥的藥效慢,不能馬上解除症狀,感冒也會拖很久才好。當感冒症狀嚴重想求醫時,中醫如何治療?一定要吃很久的中藥才會好嗎?」其實,不只是感冒,我們在日常生活的用藥經驗中,不也充斥著類似的態度嗎?媒體上無所不在的養生與健康資訊裡,西藥的維他命與營養學知識,就經常與中醫藥膳及養生之道,形成既合作又競爭的關係?連隔壁學資訊工程出身的小胖,都會把某藥理學教授或中醫養生專家的金言,視若聖經般地身體力行。才剛想到小胖幾近苦行僧般的養生之道,耳邊就恰好傳來熟習的廣告詞:「XX製藥精神,先講求不傷身體,再研究藥效」!看來從養生與保健的目的來說,管它中藥、西藥,只要能讓人「同歸」健康延壽,就是好藥! 撇開坊間美味的藥膳或夜市裡熱騰騰的藥燉排骨不說,不管是中藥還是西藥,很少人對服藥這件事有甚麼好印象。畫家楊英風在1961年繪製的[如何給孩子吃藥](圖1),表現出母親餵藥時的慈愛與耐心。但坦白說,對於「如何」餵小孩吃藥的兩字,這幅畫可還真讓觀者摸不著頭緒。在他另一幅名為[吃藥千萬要小心] (圖2)的畫作中,就投射出社會大心目中「無藥不毒」的想法。只是在這兩幅楊英風的畫作裡,我們都無法看出畫裡的藥,究竟是西藥還是中藥。雖然說,社會普遍相信只要是藥就難免有副作用,但在一般人的觀念中,西藥效力強、見效快,故適用於治療急性疾病,但缺點是副作用較多;相對地,中藥則藥效溫和,副作用較少,適用於治理慢性病及作保健之用。這樣的看法,或許有其臨床上的學理支持,卻也反映出百年來中藥與西藥的歷史糾結以及「殊途」的過去。 曾有西方醫學史家提出,現代醫學(modern medicine)最大的特徵,就是把跼促地球一隅的西方醫學全球化(globalization),成為當前人類醫藥知識的基準點。相對地,原本支配亞洲地區的中醫,也因此被賦予英文: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TCM(傳統中醫)─這個字面看來不夠現代與科學的新名詞。但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看,當西方醫學剛傳到亞洲日本的17、18世紀,一批紅髮(或金髮)碧眼洋醫師手中惦量的瓜蒂、莨菪根、黄芩、麻黄等藥物,對日本漢方師來說,這些藥物可未必那麼新奇。至少從兩方用藥的方法來說,都是利用其天然形態直接入藥。不像是今天的中藥與西藥,從名稱到包裝設計都有截然不同的區隔。就此而言,中西藥在「使用」殊途與「目的」同歸之外,似乎還有那麼一點「同源」上的重疊。 舉例來說,《數位典藏與數位學習聯合目錄》裡,「中國醫藥虛擬數位博物館計畫」項下有「沒藥(Myrrha)」的圖片與功效說明:散血去瘀,消腫定痛(圖3)。有趣的是,這藥也正是葡萄牙天主教傳教士,18世紀初前往日本九州一帶傳教施藥時,藥篋裡的一味「西藥」。沒藥在西方歷史悠久、聲名顯赫;在聖經中即記載,沒藥是東方三聖帶來給初生基督的禮物之一,而歐洲人自古以來又普遍將此物用于貴族屍體的防腐。然而號稱中藥百科全書經典的《本草綱目》,也記載它對傷口以及調節婦女生理機能的幫助,是中醫師施藥中促進血液循環與緩和疼痛不可少的藥引。據此看來,當時九州地區的日本漢藥師見到西方沒藥,卻擺出一副「有啥好稀奇!」的姿態,自然也不那麼令人意外了。類似的例子,在《數位典藏與數位學習聯合目錄》的「中國醫藥虛擬數位博物館計畫」項下所在多有。譬如與沒藥齊名的乳香(Olibanum) (圖4)、毛地黃(Digoxin) (圖5)等,都是同時被中醫與西醫接受的藥用植物。因此,至少到20世紀化學合成藥物出現快速進展前,中、西醫在藥物使用上的差距似乎並不那麼地大。也或許如此,現代觀念裡西藥效力快、毒性強,中藥藥效溫和、毒性低的說法,並非自始就是如此。 但隨著西醫成為東亞諸國現代化的施政目標,遂令中西醫之別陷入傳統與現代的爭執中,傳統中藥也被打入「草根樹皮」之流。直到1920年代後漸次而起的「科學中藥(或日文科學漢方)」,才讓中藥有了與現代西洋藥學研究合流的一線生機。面對中藥成分可以被西洋「科學化」萃取與精煉,維持傳統樣態的中藥材,就只能用「文化」或「傳統」來包裝,並和坊間私下流傳的各式各樣民間秘方結合。《數位典藏與數位學習聯合目錄》裡,也有不少這類秘方的資料,如「二十世紀初台灣地區醫療手抄本」項下,有「精選經驗不傳藥方」 (圖6)、「藥簿」 (圖7-9)等,都可以看到這類秘方在民間流通的軌跡。而在實物方面,則有「臺灣客庄文化數位典藏計畫」收集的藥丸盎(圖10)。這個六面扁形藥丸瓶,面面都有彩色人物花鳥圖案,底部有陽潮老順發店的印記。據古物所有人蕭鸞飛說:是他的父親蕭漢苗開宏育中藥房時所使用的藥丸瓶。此外還有研槽(圖11),用於將大塊中藥材,放入研槽中,人坐在長凳上,雙腳踩在滾輪軸上,用力來回滾動壓碎藥材成粉狀後裝入藥罐。這個碾藥的設備,迄今仍能在某些老中藥鋪中得見,只是有了現代研磨機與科學中藥後,已罕有人使用它了。相較於中藥的傳統與文化面貌,20世紀以後的西藥製作,除了藥物本身逐漸脫離天然藥物,轉而大量採取化學方式製作外,在藥品製作與包裝上,也變得越來越有「科學」的樣子。在數位典藏的資料中,生產西藥所需的藥臼、藥用天平、藥箱、ERWEKA萬能製藥機、藥櫃、拌藥器、藥膏封口機、藥盒,與量匙(圖12-14)等影像,都映照出20世紀以後中西藥的「殊途」。 日治時期台灣的西藥生產,幾乎都控制在日本總督府的手中,例如台灣總督府製藥所(圖15),就長期壟斷台灣血清製劑與相關的疫苗類製品(圖16)。少數不屬於台灣總督府的民間製藥廠,也都如星製藥般,是日資在台的特許事業(圖17)。日治時期日本在台灣的醫藥政策,造成台灣社會中西醫藥殊途的影響深遠直到戰後。例如,日本昭和年間,廖雲景自日本名古屋藥劑專門學校畢業,當時留在山之內藥廠工作,後來因為戰爭需求,被日本政府派回台灣找地蓋藥廠,以方便戰爭期間運補藥品。戰後的1946年,廖雲景於家鄉(竹東)自設製藥廠「大林製藥廠」(圖18),為台灣極少數製藥廠之一,產品主要為葡萄糖、生理食鹽水等。當時台灣所用藥品都為進口,因為大林製藥廠的設立,也為當地帶來不一樣的繁榮景象。大林製藥廠前的小路,以前沒有名字,也因此而取名為「大林路」。 對照民營大林製藥廠的日本淵源,號稱戰後台灣第一家公營製藥廠的榮民製藥廠,則顯然有強烈的國營性格與美援的影子。2009年,我因為替檔案管理局整理榮民製藥廠的檔案,而有《榮藥濟世》一書的完成。感謝現代數位科技,過去我必須一張張小心翻閱的檔案,如今已能在電腦上任人閱讀與下載(圖19-20)。完成《榮藥濟世》一書後,檔案局要求我為這事寫一篇短文在其出版的《檔案的故事5》。在那篇短文的一開始,我便提到:「由於生長環境的緣故,我對藥味並不陌生;記憶裡的氣味從右鄰歐巴桑煎藥的青草味、左鄰牙科診所特有的丁香油味,到充斥四周刺鼻的消毒水、藥粉味…藥味似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自己的生活。」,而在文末則說:「雖然時光流轉…,『藥味』對我而言仍不至於討厭,甚或有些趣味的成分存在。因榮藥檔案而飄來的『藥味』,看來還要在四週盤桓好一陣時日。」只是看看小胖堅持的傳統中醫養生藥膳與每天吃下五顏六色的維他命藥丸,我彷彿在中西藥味裡還嗅到一絲有點年代的火藥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