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故宮藏有一件郎世寧所畫《海西知時草軸》,畫中描繪一置於紅色木座上的方形青花盆栽。細看此盆栽中的植物,植栽位於盆中稍左,其主幹不僅向上開展,且向右延伸出許多看似柔軟枝幹,枝幹上則長出羽狀複葉與絨毬狀略帶粉紅的花朵。由其外形判斷,此應該是來自中南美洲的含羞草(Mimosa Sensitiva or Mimosa pudica)。圖中郎世寧以其所擅長的西洋折衷風格配合透視法的使用,描繪出具有光影向背與三度空間效果的西洋珍卉。畫面左下角有「臣 郎世寧 恭繪」的款,右上並有癸酉(1753)年乾隆御筆御製詩。由此可知此畫乃是乾隆命宮中畫家郎世寧所畫。乾隆為何對此中南美洲的植物如此感興趣?其不但命朝中最重要的傳教士畫家郎世寧作畫,且還親自作詩御題。為解答此疑惑,最直接的線索應該就是畫上的御製詩。內文如下: 西洋有草,名僧息底斡,譯漢音為知時也。其貢使擕種以至,歷夏秋而榮,在京西洋諸臣因以進焉。以手撫之則眠,踰刻而起,花葉皆然。其起眠之候在午前為時五分,午後為時十分。輙以成詩用備羣芳一種。懿此青青草,迢遙貢㤗西,知時自眠起,應手作昻低。似菊黃花韡(音「偉」),如棕緑葉萋,詎惟工揣合,殊不觧端倪。始謂薑蒲誕,今看靈珀齊。逺珍非所寳,異卉亦堪題。乾隆癸酉秋八月題知時草六韻,命為之圖。即書其上,御筆。 據文可知,此草乃是西洋貢使所帶來的種子,由在京西洋諸臣培養,經過夏秋兩季才育化成功。文中提到其原名「僧息底斡」,應該是「Sensitiva」的音譯。乾隆顯然對於此植物「以手撫之則眠,踰刻而起」的現象感到興味盎然,其並精確地觀察,其「起眠之候」在午前與午後所需時間各有不同。乾隆最後雖然以「逺珍非所寳,異卉亦堪題」作結,但是詩中特意表彰此植物之「懿行」,認為其不但遠自泰西來貢,且「應手作昂低」,會根據手的互動而反應,字裡行間呈現出中國傳統朝貢政治中沐化遠人之意象。乾隆詩中所指的西洋貢使與西洋諸臣究竟為何人呢?為何他們會想要進貢含羞草的種子呢? 值得注意的是,英國學者Jane Kilpatrick 在其Gifts from the Gardens of China一書中引用大英圖書館的檔案指出,法國傳教士湯執中(Pierre d'Incarville 1706-1757)曾在1753年獻上兩株含羞草,因而在1754獲得皇帝特許可以在皇家庭院中採集植物標本。1此記事之時間與內容即與上述《海西知時草軸》所繪與御製詩內容不謀而合,因此湯執中如果不是乾隆詩中所指稱的「西洋貢使」,就是育種的「西洋諸臣」,然究竟是何者呢?檢視湯執中的生平,我們知道1706年出生的他,二十歲進入教會,之後被派到加拿大,九年後(1730-1739)回到法國,並請赴中國。2湯執中與當時任Trianon花園與凡爾賽皇家花園的園長Bernard de Jussieu與其同樣為植物學家的兄弟Antonie de Jussieu往來皆非常密切。湯執中來中國不僅負責傳教,同時也擔任法國科學院通訊院士,常常受de Jussieu兄弟等所託收集中國特有的植物標本與種子。1740年抵達北京宮中後的湯執中,雖然在1742年十月幫de Jussieu 收集了第一批標本與種子,但是宮中的行動並不自由,使得湯標本收集的工作極度困難。湯瞭解到如果能激起乾隆皇帝對西洋植物的興趣,也許可以讓其工作更為順利。為此,他不但寫信給de Jussieu,要求他從歐洲送一些珍貴的種子過來,當英國皇家科學院院士Cromwell Mortimer博士在1746年寫信給北京傳教士們,希望他們可以寄一些中國物種給他時,他視此為難得的機會,馬上將寄給de Jussieu的植物需求清單同時寄了一份給Cromwell Mortimer。3 Mortimer將此清單轉給Oxford Botanic Garden 與Chelsea Physic Garden等植物園,湯因此跟許多英國自然史界的學者有了聯繫。根據Kilpatrick,湯最後很可能是跟Peter Collinson (1694-1768)交換了來自南美洲的含羞草種子。4Collinson為皇家科學院的成員,但其真正的職業事實上是一個以北美市場為中心但擁有全球貿易網絡的布商,他常常透過其生意的往來收集各地的種子,含羞草的種子應該也是透過此商業網絡,配合耶穌會系統,輾轉來到中國。簡而言之,郎世寧應乾隆所繪的含羞草推測是湯執中透過英國園藝界取得的南美洲種子,經其在宮中化育而成。如果湯執中上呈含羞草的時間是御製詩紀年的癸酉(1753)年農曆八月,那麼長於氣候溫暖南美洲的含羞草是否可以度過北京的寒冬呢?林莉娜注意到《各作成做活計清檔.玻璃廠》記載乾隆十九年(1754)二月,乾隆接得郎世寧面奏「知時草盆景需用玻璃罩」。5為了讓來自南美的含羞草安度冬天,宮中的作坊顯然還特別為其作了一個保暖的玻璃罩。 湯執中送上西方植物以引起乾隆興趣的策略似乎是非常成功,乾隆不但於1754年允許湯在宮中御花園採集標本,6含羞草也不是乾隆唯一有興趣或知曉的歐洲進口植物。最值得注意的應該是四年後「丁丑(1757)小春(農曆八月)」余省奉敕所繪《海西集卉冊》。此冊共有八開,右圖左文描繪八種西洋植物,關於這八種植物究竟是哪些植物?其原生何地?這些問題需要另外撰文詳述,但值得注意的是,1757年六月,也就是此冊完成前三個月左右,湯執中才剛在北京去世。嘉類思(Louis du Gad)神父的信件記載: 北京主教大人於今年五月去世。同年六月,我們又痛失了湯執中(d'Incarville)神父,後者享年五十一歲。把湯執中神父從我們手中奪走的是一種危險的熱病。皇帝為湯執中神父出了喪葬費。這位神父是在三年前借助其花草、蔬菜的種子進入宮中。當時,皇上讓人擴建了御花園。湯執中神父還用一些噴泉與瀑布把御花園裝點得更加好看。這一工程尚未竣工,蔣友仁(Michel Benoist)神父現在那裡負責此事。這位君主還讓人建了一座歐洲式的宮殿,其規模比他在七年前所建的那座歐洲式宮殿還要大……7 嘉類思除了指出湯執中患熱病去世外,還提到三年前,也就是1754年左右,湯借助上呈花草與種子進入宮中,由於其與含羞草繪製時間十分接近,所指應即為此事。文中還提到湯曾幫忙裝點御花園,而此御花園,據其後所提「歐洲式宮殿」,應即是圓明園西洋樓區的興建。圓明園的西洋樓從乾隆十二年(1747)開始興建,一直到乾隆二十四年(1759)才落成。《海西集卉冊》雖然沒有任何御製詩與御題說明其製作的原委,而湯執中也在此冊完成前幾個月就去世了,但是考慮其繪製的時間正逢園明園西洋樓之建造,再加上瞭解了湯執中在其花園規劃中所扮演的角色,因此《海西集卉冊》中植物的來源與說明很可能都與湯執中及圓明園花園工程有關。甚至湯執中積極上呈西洋植物與種子以博得乾隆歡心的作法,很可能也是受到此工程進行的啟發。 總之,郎世寧所繪的《海西知時草》,除了郎世寧所使用帶有歐洲根源的畫風外,其原生自中南美洲,透過英國與法國植物學界的全球網絡,接合耶穌會的系統來到中國,在此顯示了歐洲的全球植物學網絡如何與清宮的物質與視覺文化密切相接。由此小小的個案回顧近年來歐洲科學史的發展。越來越多研究已經顯示,十八世紀的植物學不僅是一門單純的科學,其相關的植物品種與種子之收集與買賣,各國競相成立的皇家園林,除了是帝國網絡與勢力的延伸,除了是獵奇與皇家娛樂空間的建立,新植物的引入與育種更是獲利驚人的全球貿易與新興產業。從這個角度看來,乾隆朝出現如此多西洋植物,除了觀察到其所顯現之歐洲植物學的全球網絡外,我們是否也有可能由此重新考慮乾隆西洋樓的規劃與興建真的僅僅是皇帝的獵奇展現而已?這是非常初步但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方向。
1 Jane Kilpatrick Gifts from the Gardens of China: The Introduction of Traditional Chinese Garden Plants to Britain 1698-1862 (London: Frances Lincoln Limited 2007) pp. 64-65. Emily Byrne Curtis的文章也提及此事,但沒有細引出處。見Emily Byrne Curtis,劉祐竹翻譯,〈耶穌會士湯執中:乾隆皇帝宮廷裡的玻璃工匠與植物學家〉,《故宮文物月刊》,總353(2012年8月),頁39。 2 費賴之著,馮承鈞譯,《在華耶穌會士列傳及書目》(北京:中華書局,1986),下冊,頁829。 3 Jane Kilpatrick p. 63. 4 Jane Kilpatrick p. 64. 5 轉引自林莉娜,〈盆中清翫:明清盆景繪畫精選〉,《故宮文物月刊》,總361期(2013年4月),頁30。 6 Jane Kilpatrick p. 64. 7 [法]杜赫德編,[中]呂一民、沈堅、鄭德弟譯,〈耶穌會傳教士嘉類思神父致布拉索神父的信件摘要(1757年12月13日於澳門)〉,《耶穌會士中國書簡集:中國回憶錄》(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頁6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