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樣的話語,能打開戀人心中的那道門鎖,成為開啟神秘之門的關鍵字?又是什麼樣的話語,在傳達戀人間的濃烈情感之餘,還能經由文字淬煉出甜蜜雋永的經典名言?從古到今,戀人間的話語,總是一場引人遐想而又令人迷惑的文字遊戲。 這不禁讓我們開始好奇,古代文人在吟風舞月之際,除了留下可供歌唱吟詠的豔美詞曲之外,昔時輕如絮般、隨風即逝於戀人枕邊的甜言蜜語,究竟能夠產生多少的化學效應?今日難以一窺箇中轉變,然而當閱讀到《彩筆情辭》這本詞曲集時,不免聯想到這些名士風流的古代文人們流連風月之際,又是如何運用包裹糖衣的語言或文字來讚美青樓女子,以博取佳人青睞,更甚者這些語言除了如蜜糖般甜香可人之外,實則蘊含著炫耀男性魅力的隱性思維,文字成為炫惑情迷的傳遞管道,以利男性營造浪漫風雅的風月情緣。 一、記錄元、明文人的風月回憶的《彩筆情辭》 國立故宮博物院(以下簡稱故宮)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圖書館(以下簡稱傅圖)皆典藏有《彩筆情辭》,前者為國內典藏最為完整的版本,全書十二卷俱存,且保存良善;而後者所藏《石鏡山房彙彩筆情辭》雖僅存六卷,然已全數完成數位化影像,且成為「網上書上網-數位典藏與學習電子書庫」重要成員之一,對於學術研究及推廣教育助益甚大。 這部《彩筆情辭》出版於明天啟四年(1624),是浙江杭州文人張栩見萬曆年間出版的《青樓韻語》因為大受市場歡迎,於是仿而效之,也彙集了元、明文人風月散辭與青樓歌妓唱和之曲,希望能力求突破前人成績,重新開創新局,並為自己留下傳世美名。 張栩為何將這本詞曲集取名為《彩筆情辭》?根據傅圖所藏《石鏡山房彙彩筆情辭》序前的書名葉,自號天鬻齋主人的張栩為書坊寫了一段宣傳辭,以推銷本書,說道: 是集皆兩朝文人之作,故云彩筆;又皆為青樓諸姬之曲也,故云情辭。 合南與北大套與小令,蒐羅既廣,選覈益嚴,分類第編,萃茲流豔, 寧詎增華於翠袖,且助看逸於牙籤。 其中雖然不乏有明顯的廣告嫌疑,然可以看出張栩所以將書取名為《彩筆情辭》乃是將文人光彩流溢的生花妙筆稱為「彩筆」,再結合青樓豔姬的情韻曲辭「情辭」而成的。書中收錄元朝三十名散曲家的情愛曲辭,以馬致遠為首,包含關漢卿、張養浩、貫雲石、張可久、喬吉、馬昂夫等大家之作;明朝則以明太祖之孫周憲王朱有燉為首,次有陳鐸、王九思、楊慎、馮惟敏、張鳯翼、梁辰魚、凌濛初等五十名散曲家的作品,合計蒐羅元、明八十名散曲家作品,包含散曲二百餘套、小令三百餘闋,然主要仍是以明人曲辭居多。 張栩首先將所蒐曲辭按男女情愛的互動階段加以分類,第一階段是戀人相愛期,彼此仍在情深意切的階段,故有「贈美類、合歡類、調合類、題贈類」;第二階段為聚散離合期,分成「間阻類、離別類」;第三階段則是戀人分離期,由於情意仍存,尚在魂縈夢牽的階段,故有「感懷類、相思類、寄酬類」。每一類前有楔子以說明此類取材概略,讓觀者更易於明瞭曲辭內容,像是卷一楔子:「見好色而悅,士庶之常;抒幽情以聲,才豪之致。」以此表示喜好美色乃人之常情,而後發抒為聲,乃情志之所致。其後以版畫插圖穿插其中,係書坊特別邀請徽州著名版畫家黃氏家族黃君蒨、黃端甫等人所繪製而成。 每卷分成南、北散曲,曲下列有辭人姓名。由於南曲起源時間在唐末宋初,盛行於明初,比起盛行於金、元時期的北曲更早,故先列南曲,後列北曲,先散套,後小令。其宮調則多取元人舊譜編次配曲,俾使青樓諸麗得以按曲吟唱,書中曲辭並以分行小書加註,使歌、覽者不致混亂。 二、拈花醉月於暮朝、倚玉偎香於樓館的一夕之歡 書中所選元人曲辭不多,但深具風流浪子代表的散曲作品均囊括其中,寫出元雜劇《竇娥冤》的關漢卿(生卒年不詳)便是一個經常流連市井青樓的花花公子。從收入於卷五「題贈類」〈南呂一枝花‧不伏老〉散曲便可看出他的生活面貌: 攀出牆朵朵花,折臨路枝枝柳。花攀紅蕊嫩,柳折翠條柔。浪子風流。 憑著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殘柳敗休。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裡眠臥柳。 由於「出牆花」與「臨路柳」均暗指青樓娼妓,關漢卿將半生以來攀花折柳、追歡狎妓的行事,自詡為「浪子風流」。文人玩世不恭、混跡煙花柳巷的外在作風,或許是出自對政治黑暗或社會現實的蔑視,藉由勾欄妓院的放逐行為表達強烈不滿,但此種追求風月場合「花中消遣,酒內忘憂」的自由放縱與及時行樂,卻成為日後明代文人沿續流連青樓的理想追求與合理藉口。 至於書中描寫風月的明人散曲,則遠多過元人作品。以列為首的明初周憲王朱有燉(1379-1439)為例,其出身王室,又好詞曲及戲劇,曾創作不少以娼妓為主角的風月雜劇,其創作散曲則收入《誠齋樂府》。張栩亦收有朱誠齋作品,卷一贈美類有誠齋「贈美妓」的散曲〈仙呂點絳唇〉: 嬌豔名娃,年方二八,風流煞。所事撐達,引得人牽掛。 〈鵲踏枝〉 只他那意通達,性甚誇,軟款溫柔,喜咲(笑)歡洽, 全不似求食串尾,章臺街路柳牆花。 朱誠齋曲中嬌豔佳人,年僅十六,按照今天的標準,仍是未成年的少女。然而這樣的少女已經「所事撐達」,所謂的「撐達」指的是行為懂事、通曉事理;接著曲中又敘其行事通達、言語溫柔、巧笑倩兮,全然不像青樓出身的女子。對於拈花醉月於暮朝的朱誠齋而言,這樣清純可人的青樓女子,猶如出淤泥而不染的睡蓮般,然在文人從男性角度出發的觀點、風流多情的文字下,無形中卻將少女身陷風月文化的社會無奈予以淡化,甚至美化。由此可知,對於明代文人而言,倚紅偎翠、流連風月,上自藩邸親貴,下至騷人墨客,是一種隱約若見的生活情趣,重點是如何透過淺斟低吟的詞曲唱詠,抒寫胸臆情感,更甚者則有形塑寄懷如夢風月的文人記憶。 另外,書中收錄相當豐富的明代正德年間著名散曲家陳大聲(1488?~1521?)的散曲作品。陳大聲,本名陳鐸,為人風流倜儻,工詩詞及繪畫,又精通音律,擅彈琵琶,常以牙板隨身,隨興高歌,被教坊子弟譽為「樂王」。他創作的散曲多寫男女風月及閨怨相思,以供歌妓清唱。其內容纏綿委靡、幽怨麗情,亦有稱其曲辭「聲婉而辭豔」,而傳唱一時。 本書卷三「合歡類」收錄陳大聲以南曲小令創作的〈仙呂傍粧臺〉,便充份顯現出風月男女之歡情纏綿景象。 執銀燈,青娥紅臉,咲(笑)相迎。禮數兒忒欽敬,滿口兒呌(叫)先生, 不肯放些兒空。行坐裡,跟隨定,纔相見,無半頃,無情說出許多情。 對銀燈,金杯滿泛,手高擎。向耳畔叮嚀道,一分酒一分情,連央了十餘盞。 盞盞兒,吃乾淨,拼沈醉,不放醒,今宵好歹要完成。 其中說道「無情說出許多情」、「一分酒一分情」,可見男女歡情之前的浪漫私語、持杯月下花前醉的美酒,都是催化情愫的重要必備品。陳大聲自命風流,且擅長創作麗情曲辭,自然深諳箇中之道。 此外,書中還收錄有明正德末任內閣首輔,兼少師、太子太傅、華蓋殿大學士的楊廷和(1459-1529)之子楊慎(1488-1559)的作品。楊慎,字用修,號升庵。自幼聰慧好學,且胸懷壯志,然稟性剛直,於政治生涯期間,因不肯向權奸勢力屈服,常向世宗疏諫,然反致詔獄,流放充軍雲南永昌衛。然於經、史、詩、文、詞曲、音律、金石、書畫無所不通,於文學上有極高成就。著名的羅貫中《三國演義》開卷前有一首小詞〈臨江仙〉,就是楊慎的作品。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赴笑談中。 一般人對於楊慎的認識,多於政治仕途及文學成就之上,很少細究楊慎的情感生活。除了從他留下的詩詞可以看出他與妻子黃娥之間的伉儷情篤、真摯深情,卻不知楊慎亦有少見的細膩情感遺留於風月處。本書所收楊用修作品並不算多,但其中一首贈妓小令〈黃鍾寨兒令〉,則可看出楊用修對於流落風塵女子的悲天憫人情懷。 花寫真,水為神,月牙兒半彎眉黛顰。年紀青春,流落紅塵,分外可憐人。 枕頭兒邊海誓山盟,等盤兒上暮雨朝雲。 步蘭苕,臨海浦,折楊柳,向河津,含雨淚,濕羅巾。 從《彩筆情辭》所收元、明文人之風月曲辭,不難看出名流文士們出入青樓於「枕頭兒邊海誓山盟」,或有透過倚玉偎香於樓館以滿足個人追求愛情渴望與情慾需求。然更重要的是,文人們藉由文字抒懷情志之餘,或亦有欲以此名留青史的念頭,只不過,從今日看來,顯然古代文人們留下的「青樓史」,恐怕更吸引後人的閱讀及評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