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似火,熾熱的氣燄猖狂無匹,沒日沒夜從髮膚毛孔一吋吋進逼侵掠五臟六腑,每個細胞都變成一團火球,讓人癱軟無力又暴躁難耐。此際,最要緊的是來碗冰冰涼涼的甜品,退火。 在消暑甜品排行榜上,米苔目堪算名列前矛,而在我的家庭中,吃米苔目像是一種已然內化的固定儀式,沒吃上這一碗,就不算和這個夏天握手言和。每年夏天,阿婆總會準備一鍋米苔目冷藏,一家老小只要熱了、渴了、饞了,打開冰箱舀一杓出來,順手丟幾顆冰塊進去,就是一碗人間仙境。更上層樓的,可以煮點綠豆、薏仁,配上蜂蜜水、檸檬汁,攪和在一塊兒,別有一番酸酸甜甜的滋味,那酸甜冰涼一旦沁入心脾,真像五臟六腑一股腦全跳進冰水池裸泳,要多暢快有多暢快,霎時忘了36、7度的天空有多折磨人。 但是,米苔目這食物真要講究起來,也是得按部就班慢慢來。譬如我阿婆,她會從源頭開始,不厭其煩把食材原料一步步變成瑩白晶亮的米苔目──依序將在來米、糯米依比例混合,加水泡軟、磨漿、煮稠、調入地瓜粉或太白粉,再把製好的麵糊置在鑿有孔洞的篩子上,來來回回揉壓,讓米糊通過篩孔擠入篩子下方滾煮的水中,煮熟即成米苔目。弄涼以後,這一鍋子雪白清冽,便是一整個夏季的安居之所。 米苔目是清涼退火的好朋友,但不會四季都倚賴它。許多場合裡,「湯圓」比米苔目更能榮登大雅之堂。
客家人以米食為主,而在客家米食中,湯圓是無法忽略的要角。客語裡,「湯圓」又有「粄圓」、「圓粄」、「惜圓」、「雪圓」等不同稱呼,頗有「惜緣」、「圓滿」的祈福意味。就客家習俗而言,湯圓除了是冬至餐桌的重頭戲,平常也能夠吃到。過去客家人每逢節日喜慶或稻穀豐收,都會煮上一鍋紅白繽紛的湯圓與親友分享,除了體現「好客」精神,更珍惜勞動生活中得來不易的歡慶時光,以時下話語來說,正是一種不折不扣的小確幸。 湯圓料理可鹹可甜,與米苔目相去不遠;而最高等級的湯圓,亦與米苔目相似,從製作到成品絕不假他人之手。記憶中,看過幾次阿婆與她的辦桌朋友們親手「搓湯圓」──將圓糯米按步驟製成糯米糰後,取適量握在左手掌心,每次只由虎口處擠出一球糯米糰,右手姆指食指不間斷地把糯米糰一丁一丁掰下置於事先撒好麵粉的「粄離牯」裡,輕手搓滾糯米丁成球形,最後兩人一組合力搖甩「粄離牯」,讓糯米球均勻裹粉不再你儂我儂互相沾黏,湯圓即大功告成。 「粄離牯」是一種圓形平底竹篩,但底部較篩子更密實,讓盛裝物不會輕易掉落,除了揉製湯圓,粢粑、粄類也都可以在此製作,十足萬用。
製作客家米食的器具很多,型狀大小各有千秋,除了「粄離牯」體積太大之外,其餘的平時多存放在碗櫥裡,比如米苔目篩、龜粄模、菜銼、竹籠等,不一而足,皆可收納進碗櫥的腹肚內,俟需要時隨手取用。傳統碗櫥或兩層或三層,以木材釘做,上層為兩扇對拉式小門,裝有紗網,平常貯存菜餚和常用的碗盤,中間層有三個抽屜,主要用來擺放湯匙、飯勺以及小碟子,下層放多餘少用的碗盤,或製作各類食物的器具。
不需耗電,沒有烘乾和殺菌功能,這樣簡樸的碗櫥靠著最陽春的方式,穩穩實實地保存了許多家庭的溫飽。而在那個沒有3C產品的年代,對許多小孩而言,巍巍的碗櫥更像唾手可得的異次元百寶袋,竹筷子當劍,鐵湯匙作刀,龜粄模是槌,一群瘋子你來我往攻城掠地好不爽快,鏗鏗鏘鏘一下午也不覺得膩。鏖戰得難分難解之際,總有人突破重圍,迅雷不及掩耳,腳一踏,腰一扭,雙手一擎,嚇,是那大大的竹籠蓋,力拔山兮氣蓋世,還不棄械投降!
廢話!阿婆都要拿竹籠蒸晚飯了,不投降難道晚飯要吃竹筍炒肉絲? 「能管千軍萬馬,難管廚房灶下」,能同時管好千軍萬馬和廚房灶下的,非一家之母莫屬。我的阿婆,就這樣一直在灶下(廚房的客語)忙進忙出,製作東料理西,把整個家庭一吋吋拉拔長大。她對整個家庭的付出,很大部分都灌注在一道又一道的餐食裡。一年一年流去,她跟她熟悉的食器被歲月過度使用,渾身磨耗,縱使重覆洗滌、拭淨、晾乾、葺補,時日一久,仍掩藏不住朽裂蛀壞之跡。但,無妨,朗健有時,朽壞有時,她從源頭把關的愛,卻自始至終都不妥協地滋養著這個她所掛念的家。
作家鍾文音說:「回憶代表的是昨日已死,在這樣已死的狀態裡,透過一種對生活的寬容,於是我又見到了生命以另一種狀態再次啟動,聞到了重生之喜,幫束縛於己身的記憶魔力解套,我而得以走入另一個旅途。」 我不同意。 昨日未死,昨日始終都在,還血肉栩栩地活在我們的生命裡,一直一直,重層疊加出生命的厚度,組裝當下起居移動的我們。老朽並不代表逝去,依傍著記憶所繫之物,所有的豐華都可一再召喚回返眼前,拋光鏽斑,滌淨霉氣,瀏亮如新。當物器迢遞歸來,人亦復位,面對時光鼎鑊悠悠烹煮,無懼無愧,不慍不火,有朝一日掀蓋一看,愛已盈滿,剎那聞到永恆的香味。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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