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雅族是臺灣原住民族當中分佈地域最廣的一族,其居住地域幾乎佔了全臺灣山地的三分之一,大致上從臺中、埔里、花蓮三地連成一線以北的山區,均屬於泰雅族的分佈地域。不過,傳統分類上歸類為泰雅族賽德克亞族的花蓮縣東賽德克群於2004年1月14日經行政院正式核定為「太魯閣族」;居住於南投的西賽德克群則於2008年獨立為「賽德克族」。 要深入瞭解泰雅族社會特質,必須探討兩個泰雅族最重要的文化核心觀念——gaga與lyutux。gaga 的字面意義是 「祖先流傳下來的話」,在儀式及日常生活等不同情境的實踐過程中,它卻呈現了複雜而多義的內涵。透過實踐gaga的過程,不同層次的「社會範疇」在不同活動中被同時或分別強調,而且社會範疇並非封閉或固定不變,而是在社會互動過程中建構地。更因為泰雅族的gaga包含了多重意涵,每個人可以從不同來源分享、交換或學習到不同的gaga,在建立其自我認同的過程中,也不斷重新界定其社會關係。泰雅人的社會關係不只涉及了人和人的關係,而且涉及了人和lyutux(泛稱神、祖先、鬼)的關係,「社會」及「宗教」並非兩個不同的範疇,而是相互界定地。對於泰雅文化的深入探討,更能突顯當地人在社會變遷的過程中如何透過其獨特的文化意象來理解變遷及創造意義。 下文以數位典藏資料庫中保存的許多泰雅族從事治病儀式、文面、織布文化的標本與影像,來說明並呈現泰雅人實踐gaga與utux建立關係的社會生活。
一、治病儀式與gaga的實踐 泰雅語gaga的含意包括了規範、儀式規則與禁忌、祭詞、好運及能力、當代社會脈絡下的社會契約及習俗等等。最嚴格的gaga是指戒律,如果有人觸犯這些gaga,會帶給整個部落不淨而受到utux降災懲罰,甚至部落中有人會因此生病,必須舉行治病儀式。所以首先談gaga作為戒律或規範、及相關的治病儀式。 Gaga作為戒律或規範,包括不能殺人、不能姦淫、不能觸犯禁婚範圍、不能不孝順父母、不能打人或罵人等。日常生活中經常聽聞部落的人談到「某某人生病而西醫治不好,可能是家裡有人曾經觸犯gaga,必須請巫醫舉行治病儀式」,所以這裡首先談治病儀式的重要性。在過去只要部落中有人觸犯gaga戒律,就會造成部落的人生病,所以只要部落中有人生病,就會先找出部落中到底是誰做了什麼事觸犯了gaga,而害得部落的人生病。若有人生病,他們還是會找西醫,但若西醫怎麼治都治不好,找不出病因,就會去找部落的巫醫。 因此當有人生病時,巫醫必須先以夢占(夢的徵兆)及竹占找出是誰犯什麼錯而使部落成員受到生病的懲罰。通常巫醫是以樹葉包裹糯米、在來米及燒過的山羌肉祭祀utux,請utux賜夢,夢的內容有時很模糊,巫醫必須加以解釋再以竹占確定。它會大概用夢占找出幾個可能的原因之後,用竹占的方式去確認主要的原因。在當地人的觀念中,人必須遵守gaga而與utux維持著和諧的關係。如果有人觸犯了gaga而被utux懲罰生病,就必須舉行治病儀式請求原諒;但是如果沒有觸犯gaga卻生病,當地人可能就會罵utux或威脅要殺掉utux。
若是用夢占、竹占找不出觸犯gaga而生病的原因,通常認為是被黑巫作法。而被黑巫作法的處理方式就是去砍五節芒,天剛亮時在部落門口豎立包著錢的五節芒,請一個部落勇士去砍它,邊砍邊罵utux:「你怎麼那麼壞,這個人又沒有做錯事,你害他生病,若你不讓他的病好,我就會讓你像五節芒一樣被我砍掉」。除了有觸犯gaga、或黑巫作法的情況,還有一些病被認為是外來的utux造成的,比如,過去有些類似感冒症狀但一直治不好的疾病。在治病的過程中,人和utux的關係也非常特別,你得要去同情utux和因為外來utux造成生病的人,所以巫醫在治病的過程中,要說非常優美的話,要勸utux,也要同情utux讓utux離開,這個過程的語言非常優美。
若真正從治病儀式來看文化,你會發現gaga作為戒律,絕對不是只是一套抽象的觀念,它也是一個透過治病儀式而不斷被實踐的過程。因此,文化對於泰雅人而言,不是一套抽象的觀念,而是一個不斷在實踐過程中去確立的過程。他們對於gaga的遵守態度,絕對比當代法律還嚴格,部落的人也常說︰「有人會去鑽法律的漏洞,但是不會有人去鑽gaga的漏洞。」因為在日常生活中不斷的去實踐gaga,如果一個人觸犯gaga就會造成家人或自己生病,所以文化是一個非常具體的生活方式,絕對不是只是一套抽象的觀念。 | 圖01:此竹占用具以一細竹管套於三角形之穿孔木片中, 麻繩沿中空段穿過,以繫管珠占卜之用。 使用時,將木片尖端插在地上,待巫醫唸咒後, 開始一邊問病名,一邊將管珠橫放在竹管上, 若管珠在竹上靜止即為該病。 〈竹占用具〉, 山中樵採集,入藏年份:1947 圖片提供者: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 | | | | 圖03:台灣原住民風俗寫生圖是根據鳥居龍藏拍攝的田野照片所繪成。此寫生圖呈現泰雅族女巫師使用巫珠治病的場景。 〈台灣原住民風俗寫生圖〉,伊能嘉矩採集 圖片提供者: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 | 二、文面的詮釋 文面是泰雅族人成年的標誌。根據文獻的記載,男子獵過首、女子會織布才可文面及缺齒,而文面和缺齒以後才可結婚。傳統的泰雅人認為,人死了之後要回到祖靈的懷抱,有文面的人就可以通過「靈橋」(hongu-utux) 到達祖靈的故鄉(utuxan)。筆者田野訪談中,也有部落耆老解釋文面是將祖先的 gaga 紋在子孫的臉上,或將祖靈的眼睛紋在臉龐。 男女的文面統稱 ptasan。女性除了臉頰有頰紋(patas)之外,額頭也有額紋(liyang);男性只紋額紋(liyang、tliyangan)和下巴紋(tbayan)。文面前先由文面師諮詢當事人是否曾經觸犯過gaga (尤其是有關男女關係的gaga),如果曾經觸犯過gaga,文面師就按照傳統習俗舉行除穢、贖罪儀式,然後再透過占卜得到utux的允許,文面師才幫人文面。 文面工具包括木槌、刺針、刮血器及墨盒。木槌由一塊木頭削成;刺針是在細木棒一端並排釘上6根針,塗上松蠟固定;刮血器是在藤皮兩端以麻線綁緊作為手持處,文面時使用彎曲處刮面;墨盒內裝墨粉,作為文面時的染料,此墨粉是由活巨松的幹材燻出來的煙灰,泰雅人相信可以增強生命力。文面時以木槌輕敲刺針於皮膚上,再以刮血器刮去滲出的血水,塗上以煙灰製成的染料入色。 文面文化是泰雅人結合宇宙觀的認知、社會地位的象徵、及「真正泰雅人的實踐」等各層面之系統文化。 | 圖04:過去泰雅族人文面時,會先以木槌輕敲刺針棒使刺入皮膚,再用除血器刮除傷口血漬,最後塗上墨盒中的煙灰染色。為避免傷口發炎,文面多於冬天進行。 〈木槌〉,入藏年份:1932 圖片提供者: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 | | 圖05:過去泰雅族人文面時,會先以木槌輕敲刺針棒使刺入皮膚,再用除血器刮除傷口血漬,最後塗上墨盒中的煙灰染色。為避免傷口發炎,文面多於冬天進行。 〈墨盒〉,入藏年份:1932 圖片提供者: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 | | 圖06:過去泰雅族人文面時,會先以木槌輕敲刺針棒使刺入皮膚,再用除血器刮除傷口血漬,最後塗上墨盒中的煙灰染色。為避免傷口發炎,文面多於冬天進行。 〈刺針〉,入藏年份:1932 圖片提供者: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 | | 圖07:過去泰雅族人文面時,會先以木槌輕敲刺針棒使刺入皮膚,再用除血器刮除傷口血漬,最後塗上墨盒中的煙灰染色。為避免傷口發炎,文面多於冬天進行。 〈刮血器〉,入藏年份:1932 圖片提供者: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 |
三、織布文化
對於不能參與播種祭、收穫祭、狩獵活動的婦女們,「織布」其實如同女性的儀式,提供女性們實踐gaya、與utux溝通的場域,織布的gaya被類比為如同男性狩獵的gaya。在學習、教導她人織布的過程,女性也能夠與他人分享「透過實踐gaya規範而內化的個人能力」,因而建立了社會性的人觀。「織布」也是utux信仰的重要隱喻,「人的命運是被Utux Tmninun(織造的靈)織好的」,「出生」就是「utux開始織了」,「死亡」則是「utux結束編織的工作了」。有些人強調在織布的時候也將「utux的保護力量」織到布裡面。除了這些面向之外,織布過程也是在跟自己對話的感覺,所以才會持久。在織布過程中,人與布的關係十分密切,布反映了織者自己。有的織者強調修補的過程;有的強調創造的過程;有的認為做的時候很專心,不會胡思亂想。更有人透過織布來呈現她對未來生活的想望。 在社會變遷過程中,透過交換而被帶入泰雅社會的外來物資也被重新賦予意義,進而整合進入當地社會文化脈絡。透過分析當地人如何理解與使用外來物─例如貝珠、紅布,更能凸顯傳統與現代之間相互結合與轉化的方式,也因此並沒有絕對的傳統或現代。 以貝珠為例,口傳中是清朝時期向漢人或平埔族的人交換得來的,並不是當地人自己生產的東西。將貝珠串起來一串一串的稱為axa(貝珠串),再將貝珠串串成一定的長度、高度、寬度,織到衣服上就成為hino(貝珠衣)。當地人以山產換取貝珠,再以貝珠裝飾女性服飾,女人過世時此貝珠衣必須陪葬。逐漸地,貝珠串或貝珠衣成為生命儀禮中的交換物、或者發生重大糾紛時的賠償物。 與漢人或平埔人m'iyu(以物易物)交換而來的貝珠卻在泰雅社會轉化為具有mpbay(分享)性質的物,成為聘禮中不可或缺的物,甚至成為財富及地位的表徵。許多報導人強調︰axa就是以前泰雅人所稱的「錢幣」 (pila),結婚時,就是以axa或hinu來作為聘禮。axa 的價值是無法用simbwaxan(醃肉)、rangin(米糕)或uwaw(酒)來衡量比較的;例如︰結婚時,即使有很多的米糕、山肉、酒等必需品,還是一定要有axa,它的功能是特殊的,axa的數量則視娶媳婦的家族財富的多寡而定。日治時期禁止傳統服飾的織布,也禁止axa或hinu的交易,有很多hinu就在父母過世的時候做為陪葬,而被埋起來了。 除了作為聘禮,貝珠衣也作為罰金之用。處理誤殺、離婚或姦淫等紛爭時,必須用hinu去賠償對方,尤其殺人和離婚懲罰制裁時會用很多的hinu賠償。誤殺部分,不管是同部落的人、還是其他部落相互誤殺,也可以用hinu來解決,不過還要看整事件的肇因、態度、結果而定。有時候事件嚴重到無法用hinu來排解,就會產生相互馘首。重大的懲罰制裁,是很難用hinu弭平仇恨的。 日治時期雖然禁止axa或hinu的交易,但是泰雅人仍然將外來的物資轉化進入織布中,例如︰以山產向漢人或日本人交換一種深紅毛織布,換得紅布後,再將紅布之毛線解開,織進蕃布中,呈現各種花樣,尤其運用毛線製作lmamu(挑花)的圖案更是女性展現創造力及建立社會地位的場域。泰雅女性除了運用外來的毛線製作「挑花」,與外界交換而來的鈕釦、鈴鐺更成為衣服上重要裝飾品,凸顯織者個人的特色,甚至成為女性社會地位的表徵。 一個九十幾歲的女性報導人Mahong回憶織布(tminu)的過程︰「tminu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不會去管它心情是疲乏或勞累,總希望趕快學會織布,我織的越多越漂亮,我在部落的社會地位也越來越高。圖紋除了傳承上一代媽媽的圖紋之外,我們自己也會研究創新。媽媽教的圖紋學會之後,加上我的創新,最後我的紋樣就比媽媽多了,超越媽媽了。有時候,我會反過來教我媽媽,她之後就對我說:「女孩,你怎麼會織這麼漂亮的花紋呢?你真是真正的女人了。」榮譽和榮耀會隨著織布的圖案紋樣而來、而升高。Mahong還強調與漢人的交換過程中換來的毛線尤其適合製作「挑花」的圖案,呈現個人的特色,她說︰「織布中所有的圖案織紋,都有它的意義和用意,把圖紋織在衣服上就是織者把心裡的想法構思、目標透過圖案表現出來。衣服上的圖紋有些像眼睛,有些像山川河嶽,都有各自的意義。」 女性之間也會交換織布(m'iyu lukus),因為每個人均會創造其特殊的紋樣,因此透過交換織布來學習彼此的紋樣。當一個女性創造了獨特的「挑花」圖案,別的女孩會帶著禮物錢去買那個師父獨特的「挑花」花紋,也就是去買那個技藝。首先是muwah mkbaga(來學習),學會了之後就用買的,就是要付學費,泰雅語稱為kinbga'an nah alga halan naha mbagi la (即︰他們學成之後,必須要去支付那個所學習的技藝)。學習者在學成「挑花」技藝之後餽贈給師父的學費禮物包括泰雅人獨有的hino(珠衣)、simbwaxan(醃肉)、uwan(酒)、』sinu(山肉)、rngin(米糕)等五樣禮物,其中最重要的學費是珠衣,是不能少的學費,可以說是用來買那個獨特的「挑花」的技術,支付那些所學習的織紋、技術、圖案。 在當代文化產業發展過程中,不同織布工作坊賦予織布圖紋不同的名稱或詮釋,例如菱形紋傳統上被稱呼為doriq (眼睛),但是目前有些工作坊則稱其為doriq utux(utux的眼睛),也可以被詮釋為「心」;所以有的工作坊認為這些說法都是後來的詮釋,過去只是以圖紋來區分布的功能,而菱形紋是被單的圖紋;甚至有的年輕織工再創造出新的故事,將菱形紋視為貓頭鷹的眼睛,強調其神秘、警覺、聰慧的特質。除了菱形紋之外,也有工作坊將若干圖紋類比為「文面」的圖紋。至於「彩虹橋」這個圖紋也是眾說紛紜,有人認為過去根本沒有圖紋稱為「彩虹橋」,只有「人死後要過彩虹橋」的信仰;有的工作坊則不僅用「彩虹橋」稱呼圖紋,而且更進一步從這個圖紋中再分出路紋、橋紋、菱形紋、豆紋或蟲紋等等。 | 圖08:這件無領無袖對襟長衣,正面有等間距平行織紋,背面中央則織有大型紅白相間菱形紋。 〈無袖織花長衣〉,入藏年份:1930 圖片提供者: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 | | 圖09:在泰雅社會,貝珠被視為具有高價值的貨幣,貝珠製的物品也能相互交易。 〈貝珠串〉,元秋部長採集,入藏年份:1932 圖片提供者: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 | | 圖10:在泰雅社會,貝珠是珍貴的裝飾品也是貨幣。綴有貝珠的衣飾象徵擁有者的身份地位,只在重要場合或慶典穿戴。貝珠衣也可當作男方娶妻時送給女方的貴重聘禮。 〈無袖貝珠長衣〉,採集年份:1930 圖片提供者: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 | 結語 這些不同詮釋或許也某種程度的反映了賽德克族及南島社會的文化特質︰概念或物本身如同「意象」具有多重意義,在不同情境之下可以和不同的意義相結合,突顯了歷史變遷過程中豐富多元的內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