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畢業考上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公費生。不耐待在教室上課,能跑到外頭就跑,到處看活動,看展覽,沒辦法翹的課,課間就溜去圖書館,把全部的書都翻過,順便將亂七八糟的書架重新整理一遍,教授若要點名,就馬上回教室坐好。因為到處亂晃,認識了臺北藝術大學的朋友,這位朋友在當時的寶島新聲廣播電臺主持〈TNT 藝術黑白講〉,問了吳燦政有沒有興趣,於是他開始和幾個朋友每個禮拜邀請一些創作人、藝術人,在那個政治色彩濃厚的地下電臺,聽人講述「藝術理論」。
「我是他的親人,他前幾天出車禍死掉了,所以沒辦法去展覽。」曾經假托他者的聲音,吳燦政向人宣布自己的死訊。當時困於「藝術能夠幹嘛?」「創作到底可以做什麼?」的巨大疑惑裡,遲遲無法交出作品,卻不得不面對承辦單位電話的聲聲催促,靈光一閃拜託朋友回電謊言自己意外死亡,當然被拒絕,因為朋友忌諱死訊的編造。吳燦政乾脆自己來。之後,再委託人到臺北藝術大學南北畫廊,完成名字叫做《自畫像之死》(1995)的遺作展。透過聲音,扮演另外一個角色,去宣布自己的死訊,他說,在那一剎那,覺得聲音挺有趣的,然後又笑笑的補充:「之後有北藝大的師生在課堂上討論那個展覽,有個評語是『作品不錯,但人很爛。』」 完成大學學業後,分發到臺東實習,後來考慮出國唸書,才申請調回臺北。接著〝不知道發了什麼瘋〞,吳燦政這麼形容多年前那個決定辭掉教職的自己,還給國家該還的錢,用藝術家的名義,向文建會申請經費,獲得出國駐村的機會。從紐約躊躇滿志地回來,繞了一回這島上的〝藝術圈〞,發現「結果什麼都不能做!」沒錢了,尋找兼差如幫房仲業拍房子,直到狀況實在困窘,回頭進到私立學校教了兩年書,而那懸盪多年的大問號:「藝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依然時不時地在腦袋裡搖來晃去,這一次,他拿出過去的作品,帶上一點存款,申請就讀國立臺南藝術大學造形藝術研究所。
研究所時期,協助執行位於國立臺灣美術館的一個大型聯展,原本負責規劃展覽空間,因策展人邀約連結當地環境進行創作,他答應了,開始聚焦臺中火車站一帶腹地,閱讀了「綠川」的生態資料,資料註明有水鳥夜鷺,竟一時不察,將夜鷺看成夜鶯,同時讀到一首詩,詩裡描述:聽過夜鶯的聲音,人生會感到幸福;吳燦政遂把作品取名為《夜鶯》(2006)。拿著最簡易的設備,他到一家位於綠川河道起點的鳥店,錄下籠子裡的鳥聲。然後在展覽空間垂吊上百組小耳機,一個聲道播放鳥聲,另一個播放廣播;「彷若身在叢林…」是民眾的愉悅迴響,然而人們的耳朵似乎聽不出那是被關著的鳥叫聲,這個發現,刺激了吳燦政:「我們分辨不出來嗎?還是,是我們忽略了什麼事情?」當時的學校位處烏山頭水庫,隨時可聽到山野鳥鳴聲,他認為他能夠清楚分辨籠子裡外的鳥聲差異,但是他不懂:「怎麼大家好像聽不太出來?」 問起噪音運動。他說,對他而言,「噪音運動」是音樂類型的一種。他不從「運動」切入,他著墨「聲音」;說那裡頭的「暴力」音樂,聽十分鐘就夠了,因為很傷耳朵,不過也有比較溫和的表演,像是利用耳朵聽不到的低音頻,透過空氣振動,讓身體感受壓迫……那是個小劇場、地下樂團萌生活躍的年代,也是從野百合學運到執政當局解散國民大會、廢除《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與召開國是會議的年代,是上世紀最後的一個十年,在臺灣,以環保、性別、勞工、獨立、言論自由為議題的社會運動眾聲入世,青年公民看見了虛無的大中國情懷以外的自身,於是島嶼的大學生們,紛紛展開跨校讀書會、跨校社團串連和跨領域交流的網絡,企圖透過音樂、學運、劇場、前衛藝術、實驗短片與地下媒體等方式表陳意見,以林其蔚為首的「噪音運動」即係濫觴,最著名的是1995年在板橋廢酒廠舉行的「臺北國際後工業藝術祭」,那時純粹參加活動的吳燦政看到來自不同國家的表演者,使用不同媒材,以極大量的聲音展現,有著對於身體與聲音議題的闡述,或隱喻。他說,噪音運動是一種養份。
從和學堂教育保持距離,到涉足校園以外的創作體會與經歷,吳燦政從未停止對藝術創作的一連串發問。他說他人微言輕,我們並不這麼想,只是可惜《臺灣聲音地圖》目前存於德國網站,備份美國。這個作品是在以視覺為大宗的藝術環境裡,身為一名創作者一路走來的檢視與實踐,談到這裡,原本平和的語調稍有微揚,他說了我們認為必須全部畫線的一段話:「臺灣一些藝術家在處理的問題,並不是臺灣的問題,不是你活在這個地方的問題,是在處理國外的藝術論述、美學問題;那些藝術與美學的產生,是西方人面對他們的生活處境而有的想法與做法。我認為處理這種問題,你寫一本書給我就好,你只要告訴我你的想法,這樣就夠了,你不需要辦一個展覽。很多(藝術家)都在談跳脫這個地方的、別人的問題,但是,你也解決不了別人(西方)的問題,你也沒辦法直接跟人家說你的看法是什麼。……大家似乎不清楚(自己)活在什麼地方,不管講美學,講設計,講到最後,走出去,外面就是這麼醜。有沒有辦法,把(美學)概念跟(藝術)理想落實在走出去的外頭街道、每個人的生活中?這才是重要的吧。不管是從嚴肅的論述,或從實際的操作。所以,我才會去做sound map這件事。」
《臺灣聲音地圖》首頁清楚條列時程現況,問他還未完成的有哪些?他苦笑起來,說目前是以接案的模式,在執行專案的同時,抓空錄音,除非為了特定專案或計畫,不然,他並不設定地區和主題,只把自己當成一張白紙,單純去聽當下的聲音。比較明確的規劃是計畫完成臺灣山區的聲音檔案,以作為第一個大階段的句點。那在錄音的過程中最常遇到什麼問題?「大家要我去錄快要不見的聲音,」他說:「但是,我的態度是,你知道的事情,我就不去做了。」他認為,如果覺得那是重要的、需要被保存的,何不就自己去錄下覺得珍貴的聲音?對於日常可能消逝的種種,並不會因為透過錄音,就能因此永存,這是他的觀點,但若有人認為至少必須留下聲音檔案,吳燦政寧願當事人自主行動。
這必須連結他對於國內外聲音處理觀察所得的差別。像是歐陸國家人民因與自然環境貼近,紀錄生物聲音的同時,即便紀錄整體環境的音場,然後進一步探究生物本身的音頻與分布,因為他們認為生物與現場環境緊密相關。反觀臺灣生態研究,則優先捨棄背景環境聲響,純粹進行單一生物的發聲研究,談不上是完整的紀錄。他認為他不是生態專家,僅能就「聲音」部分提出想法,他清楚他的位置是站在各領域的外圍提供建議。那或許也解釋為什麼他原本已經走到臺東阿朗壹古道的入口,最後決定放棄錄音這件事:他不願因為自己錄下的聲音,讓大家從此方便獲得傳說現場的訊息,最後導致人們不知珍惜,然後失去傳說。他希望傳說繼續言遞,保持神秘。這是吳燦政的聲音行為藝術,在我們看來也是環保的一種演繹。
蒐集聲音,是要保存人們生活世界的聲響,服務對象是人們的聽覺。網路查詢《說文解字》說明「聽」這回事:「聽,聆也。凡目所及者云視。如視朝、視事是也。凡目不能徧而耳所及者云聽。」另有《釋名》說:「聽,靜也。靜,然後所聞審也。」審,也是「悉」,辨別的意思,從釆(音辨)而來;《說文》亦提:「釆,辨別也。象獸指爪分別也。」於是,我們便可從頭想像多以打獵為生的遠古時代,大地上錯亂有致的印痕足跡是追索獸物的重要線索,獵人在判斷的當下,所有感官能力正放大提升……如同卡通片裡的主角在確認空氣中的聲響時,鏡頭必定焦在加倍放大的耳朵上,表示獵人為了不錯失任何訊息,正屏氣凝神,需靜息析辨,才可能有機會追得獵物。這是中國先人對於聽覺系統的說法。
近代西方物理學家則會告訴我們,聽覺是音波傳遞至耳膜與耳廓,然後經過一連串的物理與神經化學作用,最後在大腦產生的心智表徵。他們也會說,早在亞里斯多德(Aristotle‚ 384 – 322 BC)的年代,人們就知道知覺系統會扭曲我們對世界的感知,誠如近代科學家實驗結果之一的龐氏錯覺(Ponzo illusion),也舉證了人們的知覺系統會自動補全或填入不存在的訊息,對於這樣的〝能力〞,科學家們猜測,可能是人們為了「演化適應」的緣故。如此不難想像,當我們身在有許多聲音干擾的沙沙樹林中隱約聽見獅子的低吼聲,憑藉知覺系統的錯覺,或說補全訊息的方式,可以協助人們在危險關頭快速判斷並決定逃跑保命;儘管那是一種感官扭曲,知覺系統的感知並非完整真實。於是,回頭看吳燦政對於《夜鶯》的後續思考,按物理學解釋人們在聆聽反應裡的〝錯覺〞,似乎能夠作為初步的解釋與呼應,唯有那錯覺在現代美術館裡的經驗是甜美的,我們無須逃命。
從對藝術創作的質疑提問至今,吳燦政選擇去看眼前的生活,並且反思過往經驗,他說,透過聲音,是一種方法。我們則樂見聲音或許也是一條線索,而線索也許拉出更多層次的疑問,但那無妨,人類文明的產生,哪個不是從一連串的提問而來?吳燦政不就帶著那些提問,邊走邊找,邊找邊想,然後累積而成一塊島嶼聲音地圖!採訪結尾,我們問最後一個問題:對於《臺灣聲音地圖》,是否有特別建議的聆聽模式?他的回覆如下:「放空,使用耳機,單純去聽聽,這是我們生活的地方,這個環境裡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聲音,你的感受與想法也許在平日不是那麼明顯,但請順道連結到全球聲音地圖平台radio aporee,去聽世界各地的聲音,也許你可以很自然的比較出,不同國家的生活聲音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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