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前言 中國人自古愛喝酒(圖一),最有名的當屬自稱是酒中仙的李白(701-762),喝起酒來「天子呼來不上船」。清朝文學家張潮(1650-?)則是「無酒則已,有則必當飲」,並且認為「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文人喝酒是希望能夠文思泉湧,但也常常只是藉酒澆愁。 酒能讓逸興壯思飛,更可能讓人愁更愁,沉溺於杯中物,小則傷身;大則亡國。 武王伐紂成功後,歸結商王朝亡國的原因之一就是酗酒,太愛喝酒了。我們現在一提到商紂王就會聯想到「酒池肉林」,也就是《史記》中所說的商紂王「以酒為池,縣肉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一九九九年大陸考古學家在河南偃師,商代早期的都城遺址中發現了大型的人造水池遺蹟,長約130公尺,寬約20公尺,現有深度為1.5公尺,四壁都是用石塊疊砌而成的。池底內凹,水池兩端各有一條水渠通往城外,與城外護城河相通。水池南岸還有臨水的建築遺蹟,證明這座水池應是供商王娛樂用的池苑。因此有人將這座早期都城的池苑和商紂王的「酒池肉林」連在一起,提出「考古發現:商紂王時期酒池林的確存在」這樣言之鑿鑿的標題,但在缺乏確切的證據下,這樣的說明實在言之過早。 雖然考古還不能證實「酒池肉林」的存在,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早在八十多年前就在河南安陽殷墟發掘到商代一座「國寶級的酒器庫」。 貳、「中央白天發掘團」與「中央夜晚發掘團」 這座國寶級的酒器庫是在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發現的,編號為西北岡1022號墓(圖二),這座墓雖然是殷墟西北岡東區祭祀坑中的一座小墓,但墓中出土了一套十件的青銅酒器:兩爵;一觚(音同孤);兩觶(音同治);兩斝(音同甲);一卣(音同有);一方彝(音同宜);一角形器。該墓所有出土的器物於二○○九年經文化部審定公告為「國寶」,是名符其實的國寶級酒器。其中的「三節提梁卣」和「夔龍紋角形器」更是迄今考古僅見的例子。 1022號墓能倖存,沒有被盜掘,實屬機緣巧合。據當年參與發掘工作的石璋如(1902-2004)回憶: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十五日「當天晚上大約十點以後,我們正在寫報告,小營村村長李寶善帶著菜園主人李來發來打聽,中央是否有派遣『中央夜晚發掘團』進行發掘,聽後我們覺得很奇怪,那有夜晚發掘團?就猜想是盜掘團。先前我們便聽到工人口耳相傳,研究院出四毛,很快就有賺八毛的機會。村長說縣府官員李冠領著武官村村長和工人以「中央夜晚發掘團」的名義到李來發的田裡發掘,研究院就是『中央白天發掘團』。」發掘團認為事有蹊蹺,就請駐團的警察和士兵一起前往,果然當場發現盜掘者,軍警和盜墓者相互駁火,開了幾槍。隨後雙方停火,軍警將盜掘者繳械,送交縣政府。 因為中央研究院的工作地遭人盜掘是不得了的事情,必須聽從中央指示,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出該地,等到中央派遣古物保管委員來調查結束後,發掘團才得以復工。發掘團一復工,首先就是清理盜掘坑,發現了1005號墓及旁邊的1022號兩墓。這兩座墓的考古報告《河南安陽侯家莊殷代墓地──1005、1022號等八墓與殷代的司烜氏》於二○○一年出版,報告的撰寫者正是親身經歷此事件的石璋如先生。從發掘到報告的出版,事隔近七十載,中間歷經抗戰與動亂,人員與文物的搬遷流離。報告出版時,石先生正逢百歲,令人深深敬佩這位「一生唯一念」的考古學家。 參、一組祭祀用的奢華酒器 石璋如在考古報中將這十件酒器,依照器物的分佈、疊壓、性質和組合分為四小組,並且分析比較各學者的說法,他認為這組酒器應該是和春夏秋冬有關,是配合四季祭祀的器物,也就是《禮記‧王制》:「天子諸侯宗廟之祭,春曰礿(音同月),夏曰禘(音同帝),秋曰嘗,冬曰烝(音同蒸)。」這十件器物,包含七種類型的酒器,大都是商代最常見的器類,也有非常罕見、考古出土唯一的例子(角形器)。 石璋如認為:「春天尚寒冷,酒要保溫,故第一組三器都有蓋子。夏天炎熱,須要清涼,故第二組三器,都敞開大口,沒有蓋子。秋天由熱到冷,氣溫不一,故第三組三器,一件無蓋,兩件有蓋。冬天寒冷,更需保溫,故第四組的方彝不但有蓋而且密封。所以說器形與四時祭有關。」以下就依石先生的分組作介紹: 第一組(春礿):角形器一、觶二 一、夔龍紋角形器(圖三) 角形器的器型如獸角狀彎曲,上方有蓋。器蓋及器身近口緣的地方都有一圈夔龍紋(圖四),蓋鈕上裝飾圓渦紋,器身其餘部位都是素面。在靠近口緣處有上下貫通的耳,可以和蓋上的鈕穿繩連繫。也有學者稱此角形器為觥(音同公)。 在歐亞大陸的北方草原民族,常用中空的獸角作為飲器,稱為「角杯」。角杯主要是外出時攜帶所使用的,這和安陽主要用來祭祀的銅禮器有很大的差別,非常特殊。這也是安陽出土的青銅器中唯一仿角杯的例子,應該是受到北方草原民族的影響。 | | 圖三:夔龍紋角形器 | 圖四:夔龍紋角形器局部 | 圖片來源:(左)中央研究院數位典藏計畫---考古資料數位典藏系統、(右)筆者攝 | 二、鳥紋觶(圖五、六)、雷紋觶(圖七、八) 觶是飲酒器,其器型特徵是:敞口外侈(大口外撇),有蓋,頸部內束,鼓腹,圈足,造形簡單。銅觶自商代中期出現一直到晚期,都不是銅禮器組合的主角,直到西周早期開始與爵配對,頗有取代觚的趨勢,所以其用途近於觚,應是飲酒器。但觶到了西周早期之後就很少見到了。 鳥紋觶(圖五)和下文要提到的雷紋觶是成對出土於墓主人的頭部。這兩件觶的外型、大小和容量都相近,最大不同處就在於器身上的紋飾:鳥紋觶,是以器身頸部上的鳥紋為命名的依據(圖六),器蓋及腹部則是商代青銅器上常見的夔龍紋,底紋也是最常見的雷紋。 雷紋觶(圖七):雷紋一般是作為青銅主體紋飾的底紋,但設計這件觶的工匠,作了逆思考的創意,反客為主:將雷紋作為主要、也是唯一的紋飾,並且填滿整個器身,密不通風,連器鈕上的紋飾也不放過(圖八),實在是相當大膽、罕見的設計。 最後還有值得一提的地方,這一組兩件的觶,其容量分別為360cc及325cc,和現在市售易開罐飲料的容量相當,實在值得玩味:商代似乎已經考量到飲酒時最適宜的容量。 | | 圖七:雷紋觶 | 圖八:雷紋觶局部 | 圖片來源:(左)中央研究院數位典藏計畫---考古資料數位典藏系統、(右)筆者攝 | 第二組(夏禘):觚一、爵二 觚與爵是配套使用的酒器,是商代銅禮器組合的核心。一般來說,在商代的墓葬中觚、爵的數量是相同,等量配對的。通常至少要隨葬一觚一爵,成為完整的一套,這也說明在實際用途上是相關聯的。有學者認為「如需溫酒而飲則用爵,不需溫酒而飲則用觚」,也就是說觚是飲酒器,相當於現今的酒杯。 三、夔龍紋鏤空觚(圖九、一○) 觚的特徵是長筒狀身,大喇叭形口,底部也是喇叭型,我們現在將這種特徵的器物稱為觚,是依據宋代人的說法。1022號墓出了兩爵一觚,沒有等量配對,是比較特殊之處。夔龍紋鏤空觚乍看之下和常見的銅觚形式沒有差別:器身上部有四組蕉葉紋,下部的腹、足都是獸面紋。但往下仔細的看,可發現此器最特殊的地方是在足部的獸面紋是鏤空的(圖一○),這是比較少見的例子,因為鏤空增加製造工序上的複雜性。 | | 圖九:夔龍紋鏤空觚 | 圖一○:夔龍紋鏤空觚局部 | 圖片來源:(左)中央研究院數位典藏計畫---考古資料數位典藏系統、(右)筆者攝 | 四、中爵(圖一一、一二)、獸面紋爵(圖一三) 爵的定名也是依循宋人的稱法。其形體的主要特徵是:有較深的桶狀腹,口緣前有傾倒液體用的長流口,稱為「流」;後有呈尖狀的「尾」;流上近口緣處立有兩個「柱」;器腹一側有把手,稱為「鋬(音同判)」,腹底有三個又尖又高的「足」,其中一足位於鋬的下方。爵的這些特點(三高足、長流口、雙柱)並不適合當作飲酒器,飲器的結構不需要這麼複雜,並且有些考古出土的爵在底部有受熱所產生的煙燻痕,結合這些跡象,爵應是溫酒的器物。 1022號墓出土兩爵:中爵和獸面紋爵。「中爵」在鋬下有「中」字銘文(圖一二),1022號墓中還出土鑄有「右」字銘文的右方彝(見下文),這可能與祭祀時擺放的位置有關。日本根津美術館藏有三件高達70公分以上的方盉(音同合,盉也是酒器),在鋬內分別鑄了「左」「中」「右」銘文,這三件器物也是出自河南安陽殷墟。中爵和獸面紋爵(圖一三)在鋬上都裝飾牛首,腹部飾獸面紋,流和尾則是蕉葉紋。 | | | 圖一一:中爵 | 圖一二:鋬內「中」字銘文與銘文拓片 | 圖片來源:(左、中)筆者攝、(右)中央研究院數位典藏計畫---考古資料數位典藏系統 | | 第三組(秋嘗):卣一、斝二 五、三節提梁卣(圖一四、一五) 「卣」是古代一種盛酒的器物,目前學者是依循宋代人將這類器物稱為「卣」。這種器物的主要特徵是:斂口(小口)、鼓腹(有個大肚鼓鼓的腹身);頸部兩側有一提梁;口的上面有蓋子,蓋上有鈕,可供拿取;器物底部是圈足(足部是中空的圓圈)。三節提梁卣,顧名思義,除了提梁外,器身還可以分開成上中下三節:上為器蓋;中為頸部;下為器腹。此器小口微侈(口稍向外撇)、長頸、垂鼓腹(大肚下垂)、圈足。提梁的外型與器蓋和頸部的弧度相配合:上窄下寬,中間內彎;並以一蟾蜍形鏈和器蓋相連;兩末端為立體形兔首(圖一五),巧妙的掩飾提梁和器腹的套合處,器腹為豎環,提梁為橫環,相套後可豎立,可前後擺動,但擺動的角度前後不一。 三節提梁卣是一件三合一的酒器,將提梁,蓋子,杯子和器身,全部集於一身,All-in-One了。此卣最獨特的地方是頸部是一個倒扣的銅觚,可取出單獨使用,其方法是:提起器蓋,將提梁往角度大的一面擺置,形成較大的活動空間,即可將倒扣的銅觚取出(圖一四)。使用完畢後,將銅觚倒扣進器身的子口,即形成密合的容器;最後將器蓋放在銅觚的圈足內,即合為一體。此器完全善用銅觚造型的特點(上下的喇叭形口,可充當為母口),形成上下兩個密合的子母口,即使提著走動也不怕酒會溢出。所以出外郊遊,想喝酒時,可以隨時拿出杯子飲用,不怕找不到杯子,充分體現古代工匠在設計上的巧思。 三節提梁卣也是考古出土僅見的器物,所以去年十二月十日中華郵政公司發行「中華古代文物郵票──殷墟」,歷史文物陳列館就選了這件器物作為殷墟青銅禮器的代表之一,果然贏得很多的讚賞聲。 | | 圖一四:三節提梁卣開合情形 圖片來源:中央研究院數位典藏計畫---考古資料數位典藏系統 | | | | | 圖一五:蟾蜍形鍊和兔首裝飾(筆者攝) | 六、獸面紋有蓋方斝(圖一七、一八)、獸面紋方斝(圖一九、二○) 斝的形狀和爵相似,都有三足一鋬,口部上方也有兩立柱,但斝沒有流和尾,且體形一般來說都比爵大(如圖一六)。斝這個名稱也是宋人定的。考古出土的斝,底部多有煙燻痕跡,說明是用來受熱溫酒的酒器。 1022號墓所出土的兩件斝,形制特殊,較為罕見:兩件斝的器身呈圓角方形,而非典型的圓形;帶有四足,而非常見的三足。兩件器物一大一小,都以獸面紋為主飾(圖二○),口緣上的立柱分別為圓錐狀及傘形柱帽(圖一七、一九),其一有蓋,蓋鈕為立體的老虎(圖一八)。 | 圖一六:斝(R001115),西北岡1400號大墓出土 圖片來源:中央研究院數位典藏計畫---考古資料數位典藏系統 | | | | 圖一七:獸面紋有蓋方斝 | 圖一八:獸面紋有蓋方斝上的虎形紐 | 圖片來源:(左)中央研究院數位典藏計畫---考古資料數位典藏系統、(右)筆者攝 | | | | | 圖一九:獸面紋方斝 | 圖二○:獸面紋方斝局部 | 圖片來源:(左)中央研究院數位典藏計畫---考古資料數位典藏系統、(右)筆者攝 | 第四組(冬烝):彝 七、右方彝(圖二一、二二) 「彝」字出現在青銅器的銘文中,一般是作為青銅禮器的總稱,如「作寶彝」、「作寶尊彝」等。容庚(1894-1983)著名的《商周彝器通考》即用「彝」作為青銅器的總稱,容庚因為這種方形彝「無所繫屬,故別為一類」,稱為「方彝」,之後的學者也都遵從這種說法。一般來說,方彝器身呈方形,器蓋如屋頂,蓋鈕亦如屋頂,類似小型的土地公廟,所以在盜墓者和骨董商的口中稱之為「小廟」。雖然有學者認為方彝為盛食物的器具,但大部分的學者都主張是酒器。 這件方彝在器蓋及器身底部各有一「右(又)」字,因此稱為「右方彝」(圖二一)。其器身和器蓋都填滿紋飾,主體紋飾是獸面紋,底紋為雷紋。除了銘文和紋飾外,這件器物還有一項值得欣賞的特色:就是器身上的鏽色有藍有綠,藍中有綠,綠中有藍,融洽而美好(圖二二)。 | | 圖二一:右方彝及「右(又)」字銘文拓片 圖片來源:中央研究院數位典藏計畫---考古資料數位典藏系統 | | | | 圖二二:右方彝局部(筆者攝) | 肆、結語 中國考古學之父李濟(1896-1979)一九七○年應邀到美國大都會博物館(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演講,就是拿這一組酒器和大都會博物館所藏端方(1861-1911)柉(音同編)禁諸器作了有趣的比較研究(圖二三)。他認為西北岡1022號墓的這組酒器是端方柉禁器組的前身,雖然兩組器物略有不同,但都是為了飲酒而設計的,而且「我相信HPKM1022器群所代表的是在殷商時代用青銅鑄造的奢華的酒器」,李濟先生所說的我也相信。 圖二三: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端方柉禁 商代這一組祭祀用的奢華酒器正在史語所的歷史文物陳陳列館展示(圖二四),歡迎大家都來親身感受一下。 圖二四:歷史文物陳列館西北岡1022號墓展區(筆者攝)
參考資料: 1. 容庚,《商周彝器通考》(北平:哈佛燕京學社,1941) 2. 杜金鵬、焦天龍、楊哲峰,《中國古代酒具》(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95) 3. 石璋如,《侯家莊第十本小墓分述之一 : 河南安陽侯家莊殷代墓地──1005、1022號等八墓與殷代的司烜氏》(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01) 4. 石璋如口述,陳存恭、陳仲玉、任育德訪問,《石璋如先生訪問紀錄》(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2) 5.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中國考古學‧夏商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6. 李濟著,張光直譯,〈端方柉禁諸器的再檢討〉,《李濟文集 卷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頁671-693 7. 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8.李永迪編,《殷墟出土文物選粹》(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09) 網路資源: 5. 丁瑞茂,〈暢「郵」殷墟〉(上)(下),中華郵政郵趣網(2015.9.7搜尋),原刊於《國語日報》2014.11.26‚ 2014.12.3 6. 新華網,〈考古發現:商紂王時期酒池林的確存在〉(2015.9.1搜尋): |